绒兔
2022/5/13 来源:不详伊趴在窗口向外看,车身颠簸,她身侧站着三四个妇人,小城市该有的弊端在这里完全暴露出来了。窗外有一抹夕阳,大楼上有风筝,雾蒙蒙的天,灌木丛上落满鲜花,像通往陵园的那条大道,可惜不是,这里没有发烫的骨灰和冰冷的眼泪,只是嘈杂,无尽地嘈杂。她把音量几乎调到了最大,依然无法掩盖那样的声音,一些琐碎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像原始丛林里肉色的人类,野性的、赤膊的、毛发悠长的动物,她被它们围困起来,坚硬的草绳,架在火上炙烤一样,它们的话语伊完全听不懂,但就是从中察觉到威胁,巨大的威胁。“怎么分”,“这条胳膊是我的”,“那这条腿是我的”,”眼珠子留给我儿子补一补”,“这手看起来不太好吃的样子”。她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商量着如何分割她这不足四十五公斤的弱小身体,感到烦躁,想要挣脱绳子大吼一声“够了”,可最终除了沉默她什么也没有做。
回到夕阳。她穿过水杉林才抵达河岸,她被咬的浑身痛痒,原本想着要安宁一会儿的,却因为这件小事变得更加烦躁了。
“哎,我说假如,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忽然死了,你会怎么样?”
她抬着脸问,黑暗里看不清那样一张模糊的脸,声音倒是清澈。
“那我就难过咯。”
“只是难过?”
“嗯。”
“知道了。”
伊把头低下去,双臂交叠趴在长长的白色围栏上,脚下是悬空的玻璃,竟然觉着安心,幸好只是“难过一下”这样的答案吧,她也承受不起更大的期待了。
前几日,朋友送来一只兔子。是最普通的,长耳、毛茸茸的那种兔子,她有许多年没认真观察过这样单纯的动物了,上一次遇到它,还是伊六岁那年,那会儿她住在潮湿的老人家里,地势低矮,于是向外拓开了更大的院子,实则堆满杂物,伊最常出没在那里。沾满灰尘的扫帚、蛛丝、泛黄的书页、水泥地板、几盆绿植,靠着仓库和房间顶部连接处的几块透明玻璃生存,这间屋子只有那几缕光,偶尔才得见。那只兔子送来时被关在小小的鞋盒里,男人打开盒子它就跳了出来,六岁的伊和它一起跳起来,它钻进被子里,伊就摸索着被子上一块移动中的小鼓包儿跳过去,她从来没听过兔子的叫声,在那之前。
十分刺耳的、锐利、像尖刀在玻璃上划下一条短而浅的印痕,一瞬间的事儿罢了。在那之后,她再也没饲养过兔子,不晓得是害怕还是怎样,总觉得窄窄的命运中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直到再次遇见它,那只长耳的兔子。
初始她只是觉着眼熟,并不确认这只兔子是否就是从前那只,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伊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人一样,选择性地淡忘了这件事,即使它很早以前就刻入了她的生命里。后来,当她凝聚全部的注意力望着那只兔子时,它忽然急了似的扑上来,秋天,伊穿着长裙子,它隔着厚厚的棉布裙子咬了她一口,四条短小的爪子伸出来抓了又抓,裙子变成棉絮,薄薄的皮肤破裂了,几颗血珠顺着卷起的表皮渗出来,伊摸摸它的耳朵试图让它安心,丝毫不觉着疼。
“咬吧。”
“你那时一定更疼吧。”
“对不起啊。”
她垂着眼睛低下脑袋,轻轻亲吻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它慢慢安静下去,天色慢慢安静下去,黄昏来了。
漆黑的路灯下面,伊走的很慢,一直到拐角处,再拐一个弯儿就要离别,她比谁都清楚。
“我会再留几天。”
“为什么?”
“你想清楚了吗?”
伊沉默了,沉默的点头。
男人一下拥住她,赶在冬天的末尾敞开温热的胸膛,将她包裹在厚实的大衣里。伊没有挣扎,闭上眼睛轻轻靠了一下,两条纤长的胳膊将她环在里面,她动弹不得,呼吸却十分平稳。
“衣服?”
“你穿着吧。”
“很大。”
“没关系,留着吧。”
伊没再拒绝,披着那件黑色外套转身离开。
她杀死了一只兔子,六岁的时候,二十一岁的时候,命运的神明在她二十三岁时向她讨债,“我的兔子呢?”“死了。”“你也该死。”
——是啊。
她长长地叹息一下。
薄薄的眼睛,骨头从中间耸起,银色半框架在上面,长碎发,几乎盖住了眼睛。她一直问,“为什么不戴隐形呀?”
“嗯?”
“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这个样子么?”
“是啊。”
米酒、冰天雪地、结了霜花的窗子,伊见过白雪皑皑的森林,经过特殊处理的防滑轮胎从大兴安岭中穿过,黑夜,透光的眼睛和月亮。
“是了。”
她跟着人群流动,人群起舞于是她起舞,人群大笑于是她也大笑,她爬到高台上去,不久前刚和朋友置气了的,没想到又在高台上遇见了。她一下觉得这就是命运吧,在最具威胁性也最有冒险精神的时候遇见了,哭一哭也没什么,重新见到还是要一起跳起来的。
包括伊在内的无数人围着一束篝火,零下四十度的气候里,跳兔子舞。
陌生人从后面搭上来,她也要被迫搭上前方那个人的肩膀,即使他们萍水相逢,毫不熟悉。兔子舞是跳着前行的,那样寒冷的日子,她踩着泥土却像踩着柔软的被子。篝火烤的人表皮发烫,一侧面颊几乎烧起来,一侧又如同坠入寒冰,人群的心炽热地烧,只有伊,她想到了那只兔子。
她跳起的每一步都仿佛有血浆迸溅,篝火燃烧的声音更类似于某种祭礼,她僵硬在原地,头发、双臂、脚尖,她被冻住了,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
后来也没有什么人来解救她,直到前些日子,朋友给她送来了一只兔子。长耳朵、毛茸茸,黑色的眼睛转来转去,七条胡子上下挥动,血管清晰、鲜活的那个。
二零二一年一月一日,晚十二点三十九分,在北极村广场上被冻结的那个人,忽然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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