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情结江花

2023/11/22 来源:不详

记忆里,我对武汉最早的印象是长江大桥。它印在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公文包上面。它实在太过醒目了,就像暗夜里的一盏信号灯。父亲去县城开会,买了这个包。父亲作这样的决定往往是心血来潮,会经常被母亲埋怨。她是舍不得父亲乱花钱,去置办那些远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件。父亲有限的工资是我们生活的偏旁部首。父亲指着图案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武汉长江大桥,上头跑汽车,中间跑火车,下面过轮船。年幼的弟弟对长江大桥抱有极大的好奇心,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左顾右盼,不时想用小手去触摸革面。每当他的小手滑过空气,朝图案探去,父亲就敏捷地伸出粗大的右手,把弟弟的小手从上面挪开。那只小手如悬在空中的树根,始终扎不到地面。弟弟像个偷吃了辣椒的猴子,抓耳挠腮,满脸通红。母亲看在眼里,很不高兴,她把手里的簸箕拍得噼啪作响。父亲调整了一下表情,叼上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显得又自尊又脆弱。

母亲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你去过武汉?见过长江大桥?

父亲显然被母亲这句话噎住了。按说,他在乡里中学从教多年,还在县城里开过会,见多识广,没有接不住话的道理。但母亲这句话委实过于蛮横和刁钻,令父亲猝不及防,充满了崩溃的危险性。他确实没有去过武汉,更没见过长江大桥。父亲嘴里嘟哝着,如同在轻声哼唱一首吐词不清的歌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个处于下风又不得不登台搏击的拳击手那样,以守为攻地说:“这不是鼓励他们今后到武汉去嘛。”父亲用手抚摸着弟弟的脑袋,拿眼睛看着我。这是一句多么鼓舞人心的话。我和弟弟面面相觑,兴奋得都有点难为情了。但我们的脑海一片茫然。好比纸上凭空开牡丹,一切都在想象中。武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高楼林立,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这些城市画面在我们贫瘠的想象中藏头露尾,又像雾一样缥缈。美丽,模糊,又陌异迷人,以及确实存在的遥远感。

但父亲的回答,也完全出乎母亲的预料。她愣了一下,轻轻地把簸箕挂在墙上,满怀心事地笑了。这个慢镜头一样的动作都寓动于静了,特别抒情。

时光轻盈,日子如落花流水,一晃十几年过去。到了20世纪90年代,弟医院实习。他到武汉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长江大桥上照相。他侧身从大桥的桥头堡探出半个脑袋,眯眼看着长江,依稀可见桥身下的八墩九孔。见到照片后,让我不禁有片刻的恍惚,或许是多年前曾感受到的某种纤细情感,得到了片刻的复苏。我用照片的背景对比记忆中公文包上的图案,无论是朦胧的远影,还是清晰的近景,仿佛处处相似,却又处处不同。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疏离又亲密。

又过了一些年,弟弟在汉口买了房子,安了家。他的儿子从幼儿园就在武汉上学,能说一口流利的武汉腔。在对周边的建筑和风景变得无比熟悉后,弟弟每次驾车从武汉长江大桥经过时,他或许都不会朝窗外再多看一眼,但那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以及上面的大桥图案,或许会在他的内心里有过层叠折复。据说从他们小区能望到黄鹤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片连绵错落的高楼。我尝试着用目光掠过这些屋顶,尽量朝前方延伸,总会被远处的高楼阻断。我不知道这些新建的楼宇群落里,住着多少曾经怀揣到武汉打拼的乡村少年?在《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从阁楼上眺望远近高低的一个个窗口时,写下过这样的句子:“在这黑暗的或者光亮的洞穴里,生命在延长,生命在梦想……”在经历了时光和人生的发酵后,说不清为什么,我不由与这段话产生共鸣,顷刻间有了一种深切的会心之感。

到另一个地方生活,不过是人生这一场戏剧中的场景置换。前几年,我们要把父母迁居到五峰的另一个小镇,叫渔洋关。从故乡大龙坪到渔洋关,两地相隔一百多公里,迢遥相望,算不得远,但要跨越这个距离,难免会经受背井离乡的痛楚,还有对异乡粼光闪现的抵触。父母一度闪烁其词,态度犹疑。他们大约是担忧进退失据,又怀着进入城镇生活的渴望,焦虑的内心才如此盘根错节。有意思的是,渔洋关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小汉口,颇有几分自比汉口的戏谑。我们劝说,不是从小就鼓励我们到武汉去么?这小镇也叫小武汉呢。这句建议,有一点绵薄的宽慰,还暗藏了巧妙的憧憬。一念动则万波随。父母终于动了心,说小儿子住大武汉,我们住小武汉,蛮好。我暗自遐想,若干年前的那个公文包上武汉长江大桥的图景,是否会从他们记忆的深处上升、浮现?

汉语里,有些词天生带有静态美。譬如小镇。同样是人群居的地方,说是城市,感觉就有了喧嚣的闹,还充满了强势的大。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终日被忙碌裹挟,骨子里易散发出躁动。小镇这个词的指向就要柔美得多,时间也慢下来,成了日光下移动的阴影。似乎也只有在小镇上才可以有“深院敲棋子,对酌就月光”的韵致,一派和乐贞静,永远适宜于人们兴致勃勃地来过闲散的家居小日子。为什么要把这个鄂西南的边陲小镇叫小汉口?对一个小镇的理解,推敲细节比追根溯源更加有趣。渔洋关小镇有一条河连接长江,曾经可行船通航,便有了码头,溜河岸的客栈挤满过天南地北的生意人,颇有几分热闹。王安忆在《长恨歌》里形容邬桥的一段话:邬桥人看外乡人,不惊也不怪,再自然不过的。他们貌似看不懂,其实是最懂。这是她对一个现世安稳的江南小镇的涵括,是许多人对活着的一种恍然理解。莫名其妙的自足,不可言说的自知自省。假若细细思量,这句话也像是在说渔洋关。

春节的时候,母亲无意间问弟弟,十几年了,现在武汉生活习惯了吧?弟弟说,武汉具有北雄南秀的文化属性,多元文化汇聚包容,很容易融入。他说得太斯文,母亲不一定懂这些词汇,但心里明白。她说,那就和渔洋关一样,蛮好。两个人都笑了。如果笑容是无声的乐,此刻,他们演奏的也是琴弦上的高山流水。

突然想起诗人胡弦的一首诗,叫《初秋帖》。他说,“那回到故乡小镇的人,已提前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了一生。”借用这句诗,作为要表达的主题很合适,作为结尾的末句也刚刚好。

(作者:陈刚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13届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宜昌市文联。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刊,部分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选载。曾获人民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等。小说集《余温》入选“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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